台湾司法风云录之一

        1949年，国民党败退台湾，不旋踵实施戒严。五十年间，风雨飘摇，政治经济与社会虽快速转型，唯独司法领域，威权政治高气压黑云压城，保守派大行其道，贪腐现象尤为严重，司法界从未真正脱胎换骨，遑论司法独立。国民党高官甚至放言：“司法就是国民党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岂不闻，西方法谚：“谁控制检察官，谁就控制了国家！”与居中裁判的法官相比，掌握公诉权，政治性更强的检察官，动见观瞻，无法摆脱政治附庸者，处处受制于人的尴尬角色。

        斯时，“法务部长”为检察体系最高长官，握有发动指挥，介入检察官侦办大权。威权时代，“检察一体”口号喊得震天价响，目的无非以政治黑手介入检察系统，限缩一线检察官独立办案空间，将其变为执政者打压反对人士的鹰犬。期待执政党自废武功，放弃既得利益，放手让检察官独立办案，保障人权，可谓痴人说梦，戛戛乎难哉！

       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，台湾经济高度成长，政治“解严”迈向开放，开放党禁报禁，社会运动风起云涌，特别是教育普及，民智渐开，人权、民主、自由与正义理念，深入人心。法学教育也在年轻学子心中埋下希望种子。司法改革时机日趋成熟，但兹事体大，风险不小，到底哪一位司法好汉，敢于登高一呼，打响第一枪？

        检察官高新武，生于大江大海的1949年。台湾大学地质系念到大三，转入成功大学物理系，微积分总是班上第一名。理科出身的他，服役期间，因痛感军中黑暗不公，同袍冤死于军法审判。退役后毅然考入台大法律系，开启法律人生涯。司法官第十八期结业，不负初心，32岁成为桃园地检署检察官。

        穿起法袍的他，感慨：“司法多年来只在拍苍蝇，不敢打老虎。我们日后要打老虎。”不久接获雏妓求救信，当机立断，未知会检察长，径自指挥周边宪警，唯独不用当地警力，直捣有民意代表撑腰的绿灯户，救出23名雏妓。

        一时间，壮举轰动全台，震惊黑白两道，上级也傻眼。少数民代无端“狂吠”，大肆指责其未遵守正常程序，径自调动宪警云云。结果，有功者无赏，他反遭上级记过处分，不得不自请调职至新竹地检署。

        是独善其身，还是同流合污？抑或越挫越猛，考验检察官智慧与风骨。八年后，四十不惑的他，在1989年1月11日那一天，正值台湾“司法节”当天，这位小小地方检察官的“抗命”行动，掀起滔天巨浪，一举改写台湾司法史。

  高君不理“检察一体” 威权老一套陈词滥调，再度瞒着检察长，越区来到台北，亲率调查员，拘留权倾一时的上级——“司法院”吴天惠厅长及妻子。前者负责法官操守和品行，却纵容律师妻子苏冈充当司法黄牛，大肆行贿关说。

        二人联手揽案，每次妻子苏冈都跟当事人吹嘘：“我先生是司法院厅长。”老公吴天惠也常打电话给法官和检察官，巧妙施压：“我是司法院第四厅的吴厅长，承办这个案子的苏律师是我太太，我想帮她请个假。”两人虽臭名昭著，却无人敢动。

        苏岗气焰嚣张，曾大拍皮包，叫板：“我不相信台湾还有不收钱的检察官。”从同事陈松栋检察官口中得知此事，高新武拍案而起：“这个案子办定了。”司法节当天，两位法界名人落入法网，下午台湾三大晚报同时刊出新闻，消息传开，如一枚重磅炸弹，轰动全岛。

        侦办过程中，检方高层与法院系统极力庇护，“法务部”、“司法院”转下指示——“不要让这些基层检察官胡来”。首席检察官刘学魁祭出“检察一体”原则，严令高新武立即交出案子，不得有违。

        政治如此明目张胆干涉司法，嫉恶如仇的高检察官，吃了秤砣铁了心，严词拒绝，正面冲撞威权体制。在社会舆论的大力声援下，抗拒移交，将吴天惠藏起来讯问，再趁热打铁，火速起诉二人。

        可惜终不敌司法官官相护，新竹地方法院一审判决出炉，苏冈罪证确实定罪，吴天惠居然以无共谋之直接证据无罪释放。判决离谱至极，四名新竹法院年青法官与一名检察官、三名调查局肃贪组调查员当即决定辞职，以示严正抗议。

        数月后，高新武自认——没有社会普遍的觉醒，英雄的存在毫无意义。既然司法界难容改革铁汉，那么留在体制内已毫无意义，英雄一纸辞呈，选择挂冠求去。

        辞呈文采飞扬，掷地有声。且看：“职少乏适俗之能，曩以世间浊恶不平，忧思难忘，乃不揣鄙陋，投身司法，于兹八年矣。其间虽或沉郁自敛，乏善可陈；惟亦自期踔厉发扬，有所献替，要皆不离实践正义之衷忱也。

        今吴苏行贿一案，耸动听闻，而以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之理念观之，该案之侦查，亦平常事耳，而国人竟骇异乃尔，或欣跃若此，则我向来之司法是否果已体现人人平等之精神，良足检讨也。本案之侦办，其义绝不应限于个人生命情怀之激越展现，若更能触动国人对司法积弊沉疴之深切省察，并唤起我辈同仁之昂扬锐气，则职心愿已足，无怨无悔。

        国家司法之振衰，系乎主事者之正心诚意及制度之彻底兴革，职一介匹夫，其去其留，曾何足以云有所损益于司法？俟河之清，人生几何！今动秋风之思，有遁归之意，庶得返诸宁静，还我本色。临行徘徊，心岂无感，辱蒙谅察，则职无任感祷矣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吴苏案”，引爆台湾社会对司法改革议题的重视，其历史意义不容小视。不同于此前党外人士对司法改革的呼吁，常遭国民党丑化为干涉司法、妨碍司法独立；孤胆英雄高新武检察官，从司法堡垒内部呛声，挺身揭发体制贪污腐败无能乱象，一举为司法独立树立里程碑，功不可没。失败的先行者，却启蒙了后来的司法改革参与者，意义尤为深远。

        1989年，台湾《新新闻周刊》发表——司法独立的第一线曙光：论高新武检察官抗命办案的意义，对其倍加肯定。在《当代台湾侠客志》一书中，专门为其开辟一章：刚正不阿的现代包青天——高新武。

        在朋友眼中，奇人、侠客、孝子，都不足以形容高君，“他是慈悲的菩萨、怒目的金刚，更是台湾司法界的陶渊明。”谢启大法官回忆高先生：“做任何事，得到任何成果，都必须付出代价；不可能全拿。要改革，就不可能期待被改革者肯定你、认同你。”离职前，他接受多所大学学生会邀请，发表校园演讲，希望莘莘学子立志匡正社会。每场学生不下万人，盛况空前。

        高检察官夫子自道：“深受司法界不良习气影响的现职司法人员已经很难改变，但我们可以寄希望于未来的司法人，他们现在可能还在学校就读，或者刚进入司法系统，还没有被‘污染’，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树立一个典范，让他们知道一个好的司法人应该怎么做。我们正在播撒种子，六七年后会看到第一批司法新苗出现，下一波的改革会由他们带起，二三十年后就会逐渐成林。”

        高君醉心金庸小说，读出满身的侠骨精神，他以司法界令狐冲自命，笑言：“侠客就是要在一片荆棘中，趴下去让后面的人能够踏在自己肉身上，继续披荆斩棘的那个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 惟其如此，他坦然面对体制打压，辞职明志，终身不悔，成功唤醒沉睡的司法魂！许多司法精英受其感染，有志一同，揭竿而起！日后，民间“司法改革基金会”应运而生！有风骨的司法人员与公民团体努力打拼，司法风气焕然一新。

        1998年，台湾检察官自主成立“检察官改革协会”，向已离职多年的高君请益。他勉励后进：“争取检察官制度的改革，必须立足在争取检察官更有能力为人民、为社会作出贡献；而非争取检察官权力、福利。否则必定会被民众所唾弃，而得不到民意支持。”诚哉斯言。

        二十二年前，摘奸发伏的司法英雄——高新武检察官，铮铮铁骨，挥一挥衣袖，却带起无数云彩，台湾司改大幕就此缓缓拉起。

       回望过去，司法改革薪火相传，体制内外燃烧绵延。展望未来，改革一波波到来，舞台让给新世代……